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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不被人重視的眾多皇子之一,排名十三,容貌不比皇兄或皇姐,母妃出身也不屬四大名家之內,而是妓人出身,他的個性太過平和,不懂生氣,明裡暗裡多少次給人欺負著,他總是一句話也不吭,讓母妃垂著淚,用不怎樣好的白絹包紮他的傷口。

十六歲,他的長髮已經冠起了一年,他也繼續沒沒無聞了一年。

大殿上,坐在皇位上的、他的父皇,用一副看著失敗品的眼神,將他打發去了偏遠的岳州,他甚麼話也沒說,當夜,母妃拉著他的手,不復當年艷美的眼角有了一絲淒哀的痕跡,淚眼對著他說,不要恨你父皇。

『我從來都不恨父皇。』這是實話。

因為,他從來就沒有愛過他。

十七歲了,他慵懶的躺在宅裡前院的竹椅上,身旁的侍女投來羞怯愛慕的眼神,殷勤的替他添茶。

岳州的日子大概是他過的最愜意的一段時光了。

這裡沒有陽奉陰違的奴僕、沒有瞧不起他的兄姐、沒有總是對他不屑一顧的父皇、沒有那高高的暗紅色的宮牆,他可以真的放鬆,用他的平和去面對這裡的百姓,在宮裡被人視為軟弱的溫柔,卻意外的受到平民百姓的歡迎,每當他穿著常服走在大街上時,總會得到一個又一個的笑臉,向他熱情的問好,然後在塞給他幾把青菜、一條魚,當然還有一些替他的家室擔心而出現的介紹,哪家的女孩溫柔賢淑、哪家的女孩專情貞堅,總之聽了這一年下來,倒似乎這裡住的女孩個個都是仙女下凡、天仙入世。

每回,他也只是靜靜聽著,然後對那些熱心的鄉親溫文的笑著搖頭,他在宮裡看過太多孤老一生的妃嬪,都只是因為一時的美貌入了宮,然後很快就被他的父皇厭倦,向他的母妃一樣。

所以他發誓,他一定要找到一個真心愛戀的女子,然後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稍稍回神,隔開敵軍刺來的劍刃,劉汶又再度陷入回億裡。

 

『朝從北岸來,泊船南河滸。試共野人言,深覺農夫苦。去秋雖薄熟,今夏猶未雨。耕耘日勤勞,租稅兼舄鹵。園蔬空寥落,為業不足數。尚有獻芹心,無因見明主。』

他一直以為女子的歌聲應當是柔弱無骨,是溫婉清秀,但那站在江畔的女子聲音如此清亮,憂國之詞,憐民之語,出自這女子之口,竟讓他有股想要替她挽回一切的衝動。

為自己竟起如此念頭而訝異不已,劉汶小心翼翼的退後,他很享受現在安定的日子,也不認為像自己這樣一個被遺棄的皇子,還能改變甚麼

『誰?』就在他快要退回原來的小路上時,女子正一曲方歇,轉頭看向他,似乎是早就發現他的存在,只是因為歌沒唱完所以沒有理會他。

然後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回答時,女子就認出他了。

『您就是那位…劉州牧劉大人?』

一愣,他已經這麼出名了嗎?

倒是女子看著他一臉呆愣,似乎想笑卻又不敢笑的半掩著臉。

『常聽人說,劉州牧大人喜穿黃杉,笑容可掬,頰邊有一半月狀紅色胎紀,所以民女大膽推測您就是劉州牧大人了…想來民女應當沒有猜錯吧?』

『呃…沒有,姑娘好眼力。』眨眼,他還是繼續保持呆愣的表情看著女子。

想來是他的表情實在是太沒有威嚴了吧,眼前的女子終於笑了出來。

女子容貌稱不上絕美,頂多只能算是秀麗而已。

但縱使劉汶在那號稱所有絕世美女雲集的皇宮裡成長,也不禁被女子的笑給迷惑了。

仿若春光燦爛的,她的笑容。

 

肩頭上插了一枝箭,劉汶沒有試圖拔出,已經十年沒受過傷了,熟悉又陌生的疼痛中,他繼續回憶。

 

劉汶在二十歲那年成親,這件事傳回宮中,他的父皇只問了對方是誰,聽到只是一介民女後,也就不再問了。

等聽到父皇的回應後,劉汶也沒有多說話,只是差人送了信使幾兩銀子做點盤纏,就將人打發回去。

也許在所有皇族中,他的婚配對象是最為低賤的,但在他眼裡,他的娘子,是世界上除了他的母妃之外,最重要的人。

當天,喜氣的紅妝點了一向沉寂的劉府,賓客往來,這場婚禮上沒有貴賤之分,就算是平民,劉汶也依舊笑容滿面的歡迎他們。

他叫得出所有人的名字,不管是菜市場賣魚的攤販,還是每次都會塞給他一堆青菜的大嬸,或是那些很熱心想替他介紹姑娘的婆婆叔叔,他都能夠立刻認出來,然後笑著歡迎。

終於等到拜堂的時辰,他看著那名為良貞的女子穿著鳳冠霞披走到他的身邊,心中有種不知名的滿足。

他也許是無用之人,但至少此時此刻,他感覺他的生命完整了。

在新房裡,飲過合歡酒後,他挑起那張紅蓋頭,看著良貞含羞帶怯的臉龐,第一次見她上妝,竟是如此嬌美動人。

解開良貞髮上纏繞的纓,烏黑的長髮一下子便展開,披落在肩頭上。

他情不自禁的吻上良貞的唇,明白過了今夜之後,他的愛人,便會成為他的娘子,成為他願意用一輩子去守護呵護的人兒。

他的良貞,他的一切。

 

眼見一個又一個士兵倒落塵埃,他沒有感覺到甚麼情緒,戰士本就該死在戰場上,他的士兵若是貪生怕死,自也不配做他劉汶的兵。

長矛沾染鮮血的尖頭從前方劃來,他輕輕移動身體避開,反手將長劍送入對方體內。作為君王,除了政事要學習,他還要學習武功,以便能抵擋無時無刻都有可能出現的刺殺。

而他這樣強勢的作風,自然也造就出一個強盛的帝國,他的臣民視他如戰神般的存在,道他是一代明君。

但劉汶自己知道,他也許是明君,也許是一個好皇帝,卻絕對不是一個好丈夫。

 

『您總是這樣,一意孤行,良貞該如何相信您能實現您對涼貞的承諾?』他正值青壯,行事總不免衝動,而每當他征戰歸來時,那女子總會這樣幽幽望著他,髮邊一枝蘭花白玉簪,映著她如玉臉龐,秀麗的容顏,哀淒的聲音,讓他既是心疼、又是愧疚。

『若妳不安,那就離開吧。』可是他往往都是面無表情的對她丟下這樣一句話,轉身離開,將那抹幽蘭身影拋在身後。

然後,低低的啜泣聲總會穿過鳳翎殿的花園,穿過他龍翔殿的樑柱,在午夜的夢裡盤繞,成為揮之不去的罪惡。

當年,江畔的誓言,他承諾會永遠相伴相隨,只要她願意握著他的手。

名喚良貞的女子沒有說話,只是安靜的依靠在他懷裡,臉上的笑容是甜蜜的幸福,一抹嫣紅爬上她的頰,嬌美令人心迷。

幾年了,她陪著他得到天下,看著他站立在頂端昂首,看著他的變化。

而他,卻沒看見她越發孤寂的眼,與蒼白的臉。

『陛下,鳳翎殿以空無一人,貞妃有留一信紙,署名是交給陛下您。』那天早晨,一如往年一樣被他派去鳳翎殿將上好紙筆送給良貞的侍衛這樣對他說,然後遞過一紙白書。

他沉默片刻,待侍衛退下後,他打開書信上的繫繩,揭開同時,一面銅鏡掉落,發出響脆的聲音。

他俯身拾起那面銅鏡。

這面銅鏡、他還記得很清楚,是當初在涼州成親時,他送給良貞的鏡子,這些年來,雖然他給了她無數金銀珠寶、朱簪玉環,而名貴稀少的玻璃鏡子至少也有十多面,可是涼貞永遠都只用這面鏡子,即使邊框都磨到掉漆了。

現在,良貞將銅鏡還給他,然後眞的就像他所說的,離開了。

指骨節握的死緊,已經發白。

而鏡面上的裂痕,看起來那樣明顯。

良貞離開的一年後,他的母妃也逝世了。

『你的父皇之所以將你送到岳州,是因為那裡是他的家鄉。』那虛弱的婦人在臨死前這樣握著他的手,因為過於無力,其實是劉汶握著她的手,讓他的母妃的手不至於跌落。

『他這一生都活在規則裡,他曾對母妃道歉,說他雖然愛母妃,可是他無法像對待皇后那樣疼寵母妃,只能在暗地裡偷偷叫人負責母妃的生活起居,讓母妃不至於因為表面的冷落失寵而給那群狗眼看人低的奴才欺侮…』

他流著淚想叫母妃不要再說話,可是母妃還是繼續說著。

『他之所以送你出宮,是因為他不希望你成為皇位爭奪的犧牲品…那時的你太單純,他怕你會不小心落入他人算計,最後死得不明不白,你知道嗎?當他聽到你娶了一個真心愛著的女人時,他有多歡喜…』

『所以,不要恨你父皇,他真的很愛你,一直以來,他都是用自己的方式在保護你,也保護母妃…』

他緊緊握著母妃的手,即使那隻手已經沒了溫度。

直到最後,他的母妃都要他不要恨他的父皇。

他真的不恨,真的。

他永遠,也不會恨他的父皇,他的父親。

 

───他終於,徹底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

 

隨著時間推移,宮裡漸漸忘記那曾經的第一寵妃,幽蘭倩影已經被後宮血腥掩蓋,他麻木的看著這些美麗的女人面上對他的巧言兮笑,以及暗地裡猙獰扭曲的臉孔,感覺開始累了。

當他再度站上戰場時,已經是十年之後。

面對鄰近的三個國家聯兵進攻,他只有一個字:戰。

御醫對他說,他的身體因早年征戰受傷而未完善療養,已經演變成一發不可收拾的傷害,無法再像以前那樣提劍砍殺。

他沒有在意,只是叫御醫別將此事聲張,然後在出戰前,擬好一張遺詔,吩咐將皇位交給他的大兒子,而不是良貞的孩子。

那孩子就如同他母親那樣善良,不適合坐上那個黑暗的王座,所以早幾年前就找個名目將那孩子送出宮外,送到遙遠的邊塞,最好永遠不要再回皇城,娶一個自己喜歡的女人,就這樣平靜的過一生。

其實他很羨慕那些百姓,雖然不富裕,但至少有一個圓滿的家,有人陪著,一起看著孩子成長,女兒出嫁了,兒子成親了,然後接著便是兒孫滿堂的晚年,人生能如此,死也無憾。

「陛下,是否開戰?」他的將軍策馬上前,恭敬詢問。

「準備好了,就戰吧。」他微抬下顎,高傲的姿態,一如他的戰神稱號,他永遠不會低頭,不管面對怎樣的敵人,他都不會示弱。

其實他已經不年輕了,半百的年紀,鬢角已經出現花白的頭髮,也只有眼神,還是那樣銳利如鷹。

他的帝國僅有五十萬精兵,面對對方百萬聯兵,其實勝算不大,就算他上場了,也只是增添他死亡的可能性。

只不過,他是帝王。

帝王,就該與王國同生共死。

他提劍,大喝一聲,戰鼓開始震天,九霄外的天空也為之震動。

 

他已經沒有任何需要掛心的存在了。

他的妻子以離去、他的母妃以逝世,連父皇也已經當初被那些爭著皇位的兒子們毒死了。

戰甲內,胸前衣袋裡放著的那一小面銅鏡,是唯一能支撐他繼續走下去,繼續揮劍的動力與寄託。

當他身邊的士兵全部倒下,當他周圍的人不在是他的子民時,無數把劍刃貫穿他,鮮紅的血染紅他的眼。

這就是血雨吧?從天而降的血,看上去卻只讓他想起當年江畔紛飛的柳絮。

記憶中,如春光燦爛的笑容,清晰的妨若就在眼前。

他閉上眼。

終於,都結束了。

良貞…

皇帝死了,戰爭當然也結束了,敵人將他的頭顱砍下,帶回去當做戰利品獻給他們的君王,留下一具無頭的屍體。

 

 

戰後的沙場總是悽涼,成千上萬的骨骸堆積,只為了換取一個成功或失敗。

煞器沖天的血腥地獄,那獨自行走的白色影子妨如幽魂,左右張望,像是在尋甚麼───

「喀。」

影子往下望,移開腳,靜靜望著地上一面破碎的銅鏡,一半在外,另一半繫著紅線,連到一具無頭屍身上。

白影看著那具無頭屍,抬手翻開帽子,露出底下一張秀麗的容顏。

「…我終於,找到你了…汶。」良貞神情複雜的看著,低語。

當初,是你要我走的。

在我走後,你根本沒有派人找我,還對宮裡的人宣稱我是因病逝世。

既然你無情至此,為何還要留著它?

…而我,為甚麼會在知道你死了以後,甘願花了兩年時間尋找你的屍體…?

甚至,連為甚麼自己會一直流淚,都不知道。

心頭思緒百轉千洄,只是以無人能來回答。

良貞伸手將那具已經腐爛露骨的屍體托起,離開這個戰場,去到附近的住處。

這兩年因為尋找劉汶,她在這附近自己搭了一個草屋,方便自己居住,簡陋的草屋,甚至只要一下雨就會漏水,風也會從縫隙中灌入。

她在勉強能稱做屋子的草屋前將劉汶連同銅鏡埋入,然後坐在旁邊的地上發呆。

年過四十有餘,她的美麗已經不復當年,但仍是風韻猶存,上門說親的人也不少,只是她都拒絕了。

她以為自己應該已經不愛了、失望了,可是為甚麼心裡卻還隱藏一絲絲的…期盼。

看著微微隆起的土堆,良貞稍稍偏頭,眼底卻是一如當初的柔情,連她自己都沒發現。

 

「既然你已經無法給我答案…那我會自己想出答案來的。」良貞喃喃自語,「在那之前,我不準你走,我要你在這裡陪著我,要過橋,也要等我去了你身邊才准…你欠我的,我要你繼續用下輩子償還,你聽到了嗎?劉汶…」

 

如幽蘭般的倩影這樣對著埋葬著她夫君的土推說著,並相信他能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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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我對字數限制很沒輒。〈望天

以上為比賽原文,其實我還有一大堆構思沒丟進去:劉汶成為皇帝的原因、為何個性由本來的喜歡平靜轉為總是四處征戰、良貞離開皇宮後的去處與生活、劉汶死後國家的轉變....

啊啊啊,好多啊.......〈再望天〉可是我暫時無動力去填。〈被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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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徒閻天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