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落方舟

那裡很黑暗。

破損的彩色玻璃窗，斷裂的樑柱，檯燈裡的燈油早已燃燒殆盡，蜘蛛網在角落裡等著捕捉迷路的蚊蠅。

很黑暗，而且灰塵很多，不是個會讓人感覺舒服的地方。

可是他現在不需要燈光，所以他覺得這樣很好，抱著膝蓋把自己埋在一張老舊的木桌旁，桌上擺著許久未經使用的祭祀器皿，以前進來時他會好好的欣賞，並且想像很久很久以前、這間教堂的風光。

不過他現在沒那個心情，完全沒有。

忘記在這裡坐了多久，總之等他抬頭時，是因為門口有人走進來了。

「唔…好黑…迪里亞斯？」人影在呼喚他的名字，他看著那個人四下張望，就一路走到他旁邊，看人還是沒看到他，也對，這裡很黑，所以他伸手拉了一下那個人的褲管。

「啊啊啊啊啊！」

結果人被嚇到了，往後到跳三步。

「終於…找到你了！原來你蹲在這裡，不得不說你嚇到我了。」人拍拍胸口，說。

真的是呢，這個聲音。

「是指揮官？」

人影走回他面前，在他面前蹲下。

「怎麼聲音聽起來這麼失落？不管有甚麼事，也不能一回來，東西丟著就跑到這邊來吧！我還以為你出了甚麼事！」然後語氣轉小：「而且這裡蜘蛛這麼多，還這麼大隻…」

就算蜘蛛很大隻，你還是來啦。

「…快起來吧！哪、我請你吃飯，你可以指定吃哪間餐館喔！」

指揮官的聲音很開朗，很舒服，伸手拍著他的肩膀，在黑暗裡，看不見彼此的臉，所以他很放心的抬著頭，看著那張模糊的臉。

「指揮官，我已經去執行，上次跟你提過的殲滅任務了。」

人影一頓，馬上只剩一長串的沉默。

「………〈不是吧〉………」

「………〈是〉……………」

無聲沉默了一分鐘，

「咳咳.....這裡灰塵還真多。」指揮官乾咳兩聲，在他面前蹲下。「上次聽你說過，

有神殿的人員會定期來這裡灑掃，騙人的吧！…坐過去一點啦！我不想靠牆，等等又有奇怪的蜘蛛爬過來。」

怕蜘蛛的話，那你還跑進來。

「……」他默默的挪了位置，看者黑暗中模糊的身影靠在自己旁邊席地坐下。

沒理會他的沉默，指揮官說了起來。

「是甚麼事，說吧！我認識的迪里亞斯，才不是這種垂頭喪氣的樣子。」

黑影動也不動的將臉的方向面對他，氣氛一下子安靜下來，只有輕微的，彼此的呼吸聲。

過了片刻，指揮官挫敗的聲音饗起來了。「…話說，你那邊有夜輝石？這裡真是太暗了，點個蠟燭好？」

你就承認唄，還想跟我玩大眼瞪小眼，都看不到是怎麼玩？

不過，你看不到可能會比較好…

他還是遞了一小塊的夜輝石過去。

黑影伸出手在旁邊的長桌上撈取幾下，把燭臺差點碰撞下來，幸好對方反應挺快，穩穩的接住了。

「太好了，我剛剛順手從台上摸了一隻燭臺。」黑影語氣上揚的，用夜輝石點燃蠟燭，指揮官的臉終於在燭火中清晰。

相對的，他的也是。

「………」

「………」

他們默默相對兩無言。

「哇啊！迪、迪里亞斯…你還好…妳的臉、臉…」

對方爆出尖叫，嚇得連話都說不清楚了，一雙手似乎想摸上來卻又不敢，挺有趣的。

他知道自己現在很可怕，渾身上下都是血，連臉上都是。

他看了一眼指揮官，低下頭。

「不是我的血。」這聲音有點悶。

對方眨眸，單邊鏡框下的黑眼睛看了看眼前的騎士，再低頭看著對方身上的血漬。

不知道過了多久。

「喂…把臉抬起來好嗎？」

他聞言抬起頭，指揮官向他伸出手，一隻手按著他的肩膀，一隻手拉著長袖輕輕擦著他臉上沾到的血。

他一時間說不出話，呆呆的看著對方。

指揮官的動作很溫柔，很緩慢，一點一滴的仔細擦去他臉上的血跟塵土。

「你看，擦乾淨之後，不就好很多了。」

指揮官放開手，對他微笑說著，輕俊的臉在搖曳的燭火中越發溫暖。

──很久以前，有個人有是這樣笑著。

──會這樣溫柔的笑著，喊他的名字。

「……還是不願意告訴我嗎？」

他沉默過久，那張笑臉不變，眼裡卻泛起淡淡苦澀。

苦澀不適合他。

他不值得讓對方為他流露出這樣的情緒。

「我做了不可饒恕的事。」

「就連神也無法饒恕我，我違背了當初宣示的騎士守則，」他看著對方微微愕然的臉，「指揮官，那些人真的只是一般平民，而我卻…」

「等、等等，別把話題跳的那麼快，你剛剛的意思是…你之前提過的殲滅任務對象，那隻商隊，只是一般的民間商隊？」指揮官問。

他單手掩住臉。

「我竟然將我的劍，揮向手無寸鐵的平民。」

「我在揮出第一見後就後悔了。」

「可是我不能阻止其他人。」

「因為我知道，我是知道的，皇的命令凌駕於一切。」

壓抑的情緒幾乎要潰堤。

語無論次，他感到痛苦的皺起眉頭。

那個曾經溫柔的人。

『迪里亞斯。』

那個允許他靠近的人。

『迪里亞斯。』

那個，會笑著叫他名字的人。

『迪里亞斯。』

───那個，他視為一生的光明與信仰，讓他傾盡心力想守護、奉獻的人───

「只是為甚麼…皇要我做這種事……」

「我說，迪里亞斯。」

冷靜的聲音，指揮官的聲音很冷靜。

「.一直戳著我肩膀的，不是你吧。」

突然剛剛潰堤的情緒像是幻影般消失了。

他愕然的抬頭，蠟燭已經燃燒的剩下一點餘光，餘光下，指揮官面無表情的看著他，被這樣的表情看著，他突然不由得有點緊張了。

他安靜的搖頭，指揮官的臉卻更嚴肅了。

呃、怎麼了？

「那麼就是……蜘‧蛛‧了‧啊啊啊啊啊啊！！」

他才發現，藉著微弱餘光，屬於指揮官的影子，似乎真的怪怪的…

「唉？對面的牆上映照的…蜘蛛的影子有這麼大嗎？」那差不多是三個拳頭的大小了吧？

「因為那是超大的蜘蛛嗄嗄嗄嗄嗄！！」

語畢，那張臉面無表情的看向自己，然後往前迅速一跳退離肩膀上黑影懸掛的地方，起身，對著他…旁邊的方向按上劍柄。

「你給我滾起來。」

這語氣之肅殺與寧靜，若是讓軍師聽見了，肯定會非常欣慰的點頭，然後再非常無奈的說，「既然可以說出這種語氣，下次上場叫陣時，請你也拿出這樣的氣勢。」這樣。

不過這不是重點。

在指揮官莫名的一身殺氣中，他乖乖站起身，同時眼角瞥到了一個巨大的黑影在指揮官的殺氣出現時，以非常迅速的速度往天花板的方向…「逃」了上去。

…喔，還真的是很大隻啊。

總之，在他站起來後，明顯也已經看到、還是正眼看到那隻蜘蛛究竟有多大隻的指揮官，表情也迅速崩裂了…

「我不要待在這種地方跟你討論蘭斯洛特跟你的任務！！！」

當他們騎著馬在返回城內的路上時，迪里亞斯才想起來自己到底是為甚麼去那間教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