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欲晚,從漆著朱紅的窗往外看去,天空是淡淡的煙紅。

夕燕啼歸,向晚的光映在明黃色的廣袖上,以及正在疾筆振書的手上那枚翠綠玉戒,也灑在已緊皺兩天的眉間。不知是哪宮的嬪妃要人奉著冰糖雪蓮上來,被他擺手,只得退了下去。

直到夜深,星子千幾,月冷勾弦,才放下筆毫,伸展有點僵硬的手指。

要宮娥點了他最喜愛的一爐香後,換下朝服,僅著玄色常服,就這樣望著窗,有點悵然所失。

已經第二天了。

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裡,除了上朝,誰也不見,連著兩天,吃了閉門羹的妃子不知凡幾,連些捧著奏章的官員都被擋在外邊,就用了一句”政事繁忙”,讓御書房的門深鎖了兩天。

他喝退了近九成的下人,只讓兩個隨行侍衛跟兩個較資深的宮娥服侍,能在這樣地方存活至今,身懷絕藝不敢說,但看人臉色這點絕對成了精,總能圖個清靜。

作為九五之尊,於下,他是個能明納諫言的好君主;於民,他是讓人不必擔憂今天伙食有無著落,就寢時有無床可躺的明君。

可是就算再怎樣聖明,終究還是皇帝,統馭千江萬里的天之驕子,翱翔九天的金龍。

所以,他還是有他的傲氣。

帝王的傲氣不容堪折,因為他代表的,是一整個國家,以及其後成千上萬的百姓生靈,歷代宗祖。他的傲,可以安然的收納於劍鞘內,若有人硬是拆掉外鞘,非死即傷。

他的世界裡,所有的人都在教育他,帝王最該無情,若有情,便成缺憾,得以致人死地。

直到現在,那些教育他的人或是半百已過,或是長眠青陵,也有的是魂飛魄散,死亦無棲身之所。但他卻依舊記得。

記得那些年他走過來的路,是多少條性命鋪出來的。

他的溫柔,他的儒雅,都只是外表。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內心是何其冰冷。

可是這樣的現狀,似乎開始有了緩解,似乎是被一把利劍,劈開了的寒冰。

然後,陽光似乎就這樣灑了上來,春臨,涼風起,和著笑意燦爛。

無雙,灼寒。

他緩緩吐出一口長長的氣,將頭上的玉冠摘下,揮手,玉冠落在堅實的地面上。

 

 

“阿青,如果我說,我想帶你出宮呢?”

悅耳的宛如流水,似乎還能嗅到森林特有的氣味。

他愣愣的,不知該怎麼回答。

那個口出狂言的男人剛從戰事中脫身,還頂了個”戰神”的名號,而現下這戰神就倚在他似乎情有獨衷的紅格窗邊,看著他臉上的笑容,雖然不知道這形容是否正確,但他只想到四個字,三月煙花。

“…你傻啦?”他蹙起好看的眉,”能去哪?”

“看你啊。”男人笑著,”如果真的走了,我們可以去找個無人之境,或是偏僻鄉野,甚至去塞外牧牛羊,天大地大,這天下有哪裡是不得去的?”

那樣輕快的語氣,就像是在討論”翹宮”要去哪玩一樣,而不是一起逃宮這樣嚴重…不,其實兩個都是一樣嚴重,當然前者比較輕些,可以用個”微服出巡”搪塞過去…但後者,聽起來被抓到了,似乎就不是可以用”啊哈哈放輕鬆我們只是出去玩一下嘛~”這種話敷衍了事的啊…?

“…別鬧了,手上一堆事要煩,別來消遣我。”他空出一隻手向男人揮了揮,似乎男人會就此安靜,卻沒想到男人走近,伸手握過他的手。

轉頭,是男人猛然欺近的臉孔。

“阿青,我可是認真的喔。”

微瞇起的笑眸,吐在頰上的熱氣,近的讓人發昏的距離。

他覺得喉嚨有些發乾,一時竟不知能說甚麼。

男人笑望著,伸手將自己一縷垂落長髮拈在指上,和他的髮,交禪。

天空似乎暗了點,莫名的情感宛如急流,洶湧。

 

孤舟漂泊,幾乎滅頂。

 

“…別這樣。”

他似乎聽到自己乾啞的吐出這三個字。

男人的眼有一瞬間微微睜了點大。

他覺得男人圈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掌有點僵,力道猛然加大,他想自己腕上可能被印出一圈青痕了,有點疼。

一隻嫩黃色的黃鷪停在窗臺邊,向著熟悉的兩人啾啾的叫著,就像以往般的討食。

日常的舉動,卻讓男人仿若回神的,放開手。

距離瞬間被拉開了,微涼的春風輕拂,帶著不知名的,初綻花蕊的香氣。

他卻覺得有點不是很舒服,有點冷。

“啊,是嗎?”

男人對他笑了笑,三月春光燦爛,映在他的髮與暗色輕甲上。

然後,男人隨手拿起一卷奏書,細細觀看。

這樣的特權,是他以往賜予的,一直覺得沒甚麼,現在卻覺得有點不對勁。

“祁州上月逢水患,這月又逢蝗災啊…”男人微歪頭,”暴亂啦?那就該臣上場了吧?”

一如往常,痞痞的笑容跟語氣。

其實不需要動到男人的,但他卻鬼使神差的答應的,批准了。

等到男人走後第二天,這個晚上,他將自己鎖在御書房的這一晚,他終於發現自己為甚麼會覺得不對勁。

因為,男人從來不會對自己那樣笑的。

 

──那麼,客氣的,冰冷的笑容,他從來就不曾被這樣對待過。

 

 

轉眼以過五日,御書房的大門終於打開,讓門口站守的侍衛揮了一把感動的冷汗。

這幾天不知擋下多少妃嬪達官,明明說要擋的也不是他們,但每每被那些人狠戾的眼刀投過,都覺得自己又被削了幾片肉下來,裡頭的主子倒閒適,只是不知為何陛下突然將自己深鎖御書房,連夜寢都是寢於書房後方的偏殿,祥龍殿的床應當是又大又軟,還有無以計數的美女願意為陛下暖床,何必要自己這樣孤孤單單的睡在這?

嘖嘖,該不會是看膩了吧?還是沒力了?

雖然腦中進行著越來越無良下流的臆測,但面對那緩步而出的青年帝王,他們還是立刻行禮,不論如何,陛下總算”出關”了,那就代表他們不用再被眼刀削肉了,萬歳!

當然對於身旁侍衛的百轉心思毫不知情、也不想知道的青年帝王緩步於晨光中,身上披著雪白色的錦貂鸖氅,一縷青絲垂落,揮退想跟上的侍衛,走進觀星臺,要人看著門口步讓任何人踏進後,步上樓房台階,留下身後面面相覷的宮娥和隨行御醫。

現在可是白天啊,即使時辰尚早,但若要觀星賞景,也不該是在此時吧?

帝王隨侍皆有御醫隨行,暗衛亦隱於暗處,之前在男人還在旁時,他是不用暗衛的,也用不上。

現在,總覺得那些暗衛煩人的緊,因為不是男人,就算躲藏的再好,他就是知道。

之所以來到觀星臺,只是因為一個小習慣。

幾乎無聲的輕嘆,在刻劃飾紋的長柱凹縫一摸,摸出一張紙,稍微瞄了一眼,握入手心。

一個小習慣,真的有時候會小到讓人不小心忽略了過去。

他抬手撫著整齊的頭髮,男人討厭紮髮,總喜歡披散著頭髮隨他跑,彷彿要他把頭髮紮起來是要他的命,有時要參加大典或是必須莊重的正式場合時,他還必須把男人壓在椅子上親手替他梳了髮,男人才願意安分著。

而男人如此討厭紮髮,不知是怎麼想的,也總喜歡在只有兩人獨處時解開他的髮。

“灼寒,有沒有人告訴你,你很無聊?”青絲紛落,他的臉名為男性,卻偏偏露著幾分女子般的靈動秀美,若把髮解開,簡直就像這後公裡的一名妃嬪…灼寒還曾笑著,而且還是最得寵的那個。

“阿青這樣很好看啊。”沒有回答,男人笑嘻嘻的掬起他一把烏黑長髮,細細的撫著,”阿青若是娘子,我早就把你娶回家鎖起來了。”

“荒唐。”抽回自己頭髮,卻不能阻止隱在青絲裡,耳尖一點嫣紅。

從回憶中抽身,風起,他佇立於中,微啟雙脣,片刻後轉身離去。

接著,黑影閃過,那是暗衛之一,男人親手培養的一支小隊。

 

“待我一年,隨君離。”

 

 

 

再等我一年,灼寒。

一年過後,我隨你走。

 

 

 

風生水起,國運昌龍。

毫不對仗的八個字,卻正好訴說了這皇朝之景。

先斬蠻夷,後滅大戚,龍圖之威,遠傳千里。

黃沙滾滾,大江東去,浪濤盡;一戰攻成,萬骨枯。

那個黑甲將軍端坐於馬背之上,黑色駿馬神采飛揚,映著兵器寒光冷冽,戰場上存活下來的士兵都說,他們的將軍,是戰神轉世。

金色的陽光中,那樣年輕俊美的帝王飛舞著一身明黃龍服,輕勾脣畔,宛若天人之姿,朝臣口耳傳著,這樣美丰姿,這樣明威聖制,不若俗臣人,乃真正的天之子。

卻有百姓卻悄悄的說,將軍回歸我國時,朝禮上,帝王雙眼似隱含水幕,將軍的眼則是多般柔情,千言萬語,一眼訴盡。

 

之後全城為勝利狂歡三日,第三日,就在皇宮裡,大戚餘孽混入宮中,於大宴上意圖謀害龍圖陛下,千鈞一髮之際,神戰將軍頂身檔下一劍,拔劍一揮,血染皇城大殿。

而那劍,正中心口,黑甲裡隱約血光閃動。

 

事後,當時只是小侍衛,現在已升任為御林軍教頭的楊秋廣印象很深刻。

在將軍倒落帝王懷中時,陛下絕望的臉孔,蒼白如白紙。

那個將軍,硬是伸手扯開帝王髮帶,玉冠落地,青絲紛飛,那個將軍握上帝王髮絲,一笑,斷氣。

染血的大殿,應當立刻徹查餘孽,卻偏偏所有人都動不了,楊秋廣回憶,那時就像喉口被勒了個緊,脣齒發乾,心口沉沉的,竟是不自覺的想哭。

為了他們將軍的死,為了那絕色帝王眼角一滴淚珠。

 

之後一切的一切都是迅雷不及掩耳。

帝王在為將軍舉行國喪後宣布退位,由年方十八的太子,姬邵陽繼位,並以兩朝元老,定國公姬榮輔佐。

將軍之位由副將潘慶華升任,接旨時,這個性情漢子還因為前晚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所以雙眼發腫,但仍一臉堅毅的接旨了。

 

 

而先帝,姬吾淵,則是退隱山林,再不問世事,暗衛隊伍也悄悄的少了一支小隊。

 

 

 

 

 

十年後

 

 

 

雨聲寂寞,笛聲蕭索。

墨衣男子手上捧著一件白貂鶴氅,佇立不遠處,直到笛聲落去,方走上前。

“陛下,天冷了,添衣裳吧。”

散著髮的男子放下竹笛,如扇的睫在月下如垂死蝶翼,輕緩。

“無月,說過了,不用喊我陛下。”

暗衛之首,上官無月,便是當初在姬吾淵離城時,領著自己一支同為冬夜將軍培訓的小隊跟進保護,隨著姬吾淵來到這座深山中,時間飛快,以過十年。

“其實你不用跟著我。”姬吾淵輕笑,稱著頭,望著窗外雨落。

上官無月沒有說話,只是沉默的看著姬吾淵略嫌蒼白的側顏。

在姬吾淵要起身時,上官無月淡淡的出聲。

“陛下,您以非龍圖陛下,不需要在臣面前強忍傷悲。”

一句梗在心口十年的話脫口而出,上官無月卻不覺得後悔。

只是在男子指尖微凝片刻,接著雙肩開始微微顫抖時,輕嘆。

晶盈的淚無聲潰堤,上官無月想,這下子,陛下總會好過點了。

將軍與陛下相識半生,這樣的情感,不可能一輩子憋屈在心理的,那樣只會讓自己更痛。

男子將自己的臉埋入雙掌間,黑色的青絲披洩,將軍曾對他說過,他最愛的,就是陛下那頭長髮。

然後男子突然抬頭,淚珠猶掛在臉上,雙眸呆呆的望著窗外。

彼時天色已晚,夕暮殘霞,昏黃近黑暗。

“無月,你知道嗎?我第一次遇到他時,他的衣服,就像是這片天空的顏色。”

上官無月跟著抬頭,沒有作聲,一同望著這片天空。

 

 

“我不與無名小輩說話,你的名字。”

“問人名字前該先報上名號,公子不懂禮?”

“姬吾淵,字蓮青。你呢?”

 

“我是冬夜。”

 

 

每當雨落時,總能想起那如燕地男兒的人。

想起他青灰色的髮,淺碧色的眼,蒼穹色的衣角在風裡飄揚。

想起那一夜,寂寞而肅殺,他如脫鞘而出的驚世妖刀,染了一地赤紅,刀身依舊清白的冰冷。

只是思緒百轉千迴,終究只是思緒。

遠山飛雪,就如過往,榮華半生,孤寂半生。

曾以為雙影成一世,如今一影入黃泉,一影獨排迴人世。

此情,只能留帶來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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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徒閻天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