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月之夜,無妄之嬮,人生如斯,似雲似煙。

漢家古制的小樓,八角飛簷下墜吊五角宮燈,推開輕掩的木門,在庭院小路的盡頭佇立一抹淡紫色的麗影,墨色長髮盤的是一樣式優雅的雲髻,頰邊垂落的散髮幾縷,映著精緻過份的容顏:那是領路的式,媛翎。

『這邊請。』靜靜綻開一抹淺淺的笑容。

順著話語轉彎,再步行數十步,步階向那臨水樓閣上去,揮開垂地布幔,地上舖著層溫暖而厚重的波斯地毯,幾名或是艷麗,或是清艷的女子身著羅裙,纖細的頸項

手腕環著一圈一圈的飾品,這位的額上畫了朵彎彎的,清清白白的月牙兒;那位的耳上垂著細細的金色流蘇,隨著移動,晃蕩出炫目的光芒。

不知從哪傳出的,古箏撥動的聲音,伴隨聲聲琵琶,非是絲竹靡靡之音,卻更有種令人心醉的魔力。

秋月樓,並非煙花之地,我們提供的,僅是一點香料、酒品的買賣,與歌舞的欣賞。

舞者,除了那穿著淺藍紗麗的伊蔓與墨綠色曲裾深衣的扶柳以外,其餘都是我的式,她們擁有自己的靈識,美歸美,但若不顧她們意願而肆意調戲,除了會被她們教訓以外,也會被逐出樓外,成為秋月樓的拒絕往來戶。

秋月樓講究的是賓主盡歡,只要您是位好客人,我們自會以最好的態度面對與您的交易,但倘若是客人失禮,就請勿怨我們不留情面將您予以驅逐。

隨意半綰的髮批散在墨色披肩上,艷紅似血的長裙及地,坐落在大廳一角的位上,一匹銀灰色的巨狼趴在身邊,半瞇的眼光銳利而冰冷,只有在身邊的人輕拂牠一身

銀灰皮毛時,才會稍微柔緩。

持著紅色煙管,似男似女的妖者唇角輕勾,觀視著入門的客人;一邊早已有式將客人領到位子,並奉上茶水。

妖者淺笑,等待接下來的交易與買賣。

 

『這位客人,歡迎千秋樓...您今日來,是想交易?還是欣賞?』

 

 

 

『…秋風秋夜秋時節,葉落水流。

紅楓紅瓦紅華顏,花敗遠舟。

細雨細風細聲落,歸人不留。

點金點紅點矇矓,端看淚眸.……』

柔亮的歌聲吟唱著幽怨的詞,清雪懷抱一只白色琵琶,纖指撥動之間,悽涼的樂音飄散,婉轉動人。待一曲唱畢,雪白的身影像前方微欠,在一旁粉衣少女的攙扶下起身,卻並未離去,而是轉往大廳角落走去。方站定,尚未開口,眼前人就先出聲了。

「唱的很好,辛苦了。」墨色的長髮只用一條白色髮帶鬆散的束在身後,更顯說者肌膚蒼白,抬頭,鮮紅似血的眼眸映入清雪白色的影子。

「蒙主上讚美,清雪愧不敢當。」清雪勾起一抹靦腆的笑容。

「不用不敢當,妳的努力一向是樓中所有人有目共睹,所以我的讚美,妳收的是當之無愧。」唇輕楊,偏中性的嗓音混合女子的柔美與男子的低沉,卻是意外的融洽。

「練了這麼久的歌,直至今日,妳這首『秋風細紅』終於大成,也不枉妳這些日子來的努力了。先下去休息吧。」敲敲煙管,淺笑。

「是。」向眼前人欠身,清雪緩步離開。

「主上,你只顧說清雪,那我的『蝶舞落華』呢?」見清雪離開,坐在一旁的濃濃問。

「我的濃濃舞的自然是好啊。」輕笑:「這『蝶舞落華』講究的是姿勢的柔美,但在柔中又必須帶上初生之蝶歡悅的神態和花落的悽涼,要將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藉由

舞蹈傳達給客人是件不易的事,而妳卻能表達的如此傳神,這樣的表現,有哪個人會說不好呢?」

「呵呵,那是自然,我濃濃的舞蹈別說整座千秋樓,整個京城都不可能找出第二個像我這樣傑出的舞者啦!」這小妮子很是得意的說出這樣的發言。

華麗的轉了一圈,雙手在半空中畫出幾個優雅的圓,淡金色的裙擺略揚,隨意的一個轉圈,卻已是風情萬種。身為千秋樓首席舞者,濃濃的舞技已到達了平常舞者都望塵莫及的完美境界。

讚賞的輕拍手兩下,笑望像是隻孔雀在展示華美翅羽的女子,血眸盈著笑意。

「好、好、好,舞的好,不愧是我千秋樓首席舞者。」

「嘿嘿,那當然。」孔雀的羽毛張的更開了,頭也高了幾公分。

「濃濃、主上,你們在說甚麼?這麼開心。」穿著淺蔥長裙,畫琴好奇湊近。

「恩~不跟妳說~」濃濃調皮的賣起關子。

「甚麼嘛!這麼神秘?我也要聽啦~

「想聽,我偏不說!」

「唉啊,好姊姊,說嘛說嘛…」

有點好笑的望著一對活寶,瞥見門口有人走進,拍手。

「好了好了,客人上門了,還不回去小心給人見笑。」

「是~」方才還在拌嘴兒的兩女這會倒是異口同聲,笑著碎步跑開了。

笑著搖頭,接著望向那從門口走進的兩人。

「我還道是誰呢,挑在正午時來我這…原來是妳啊,夜大小姐。」

一頭黑中帶褐的波浪長髮簡易的紮起,與墜著水晶的長繩一同披落在身後,同樣是血紅色的衣服,雪白的腰帶與淺粉的內衫,卻是與樓主截然不同的風情。

「好久不見啊~」夜祈笑嘻嘻的道。

「這位客人,我記得昨晚咱們才見過吧?」笑,「一個人來?」

「乾娘在外邊跟媛翎聊著呢。」夜祈吐舌:「我賭她想把妳家媛翎也納入她的乾女兒群中。」

「君夫人一向寬厚,媛翎能入夫人之眼也是媛翎之幸。」

夜祈還沒說話,一女聲就先插了進來。

「我還沒嫁人,別叫我夫人,這樣成天給你喚,再年輕的姑娘也要給你叫老了。」穿著與漢服截然不同的,類似東瀛狩衣的穿著,鮮紅色的緋?與雪白色小袖上襦,印著鶴

紋的千早與赤掛襟,腰上懸著一串神樂鈴,腳上套著足袋與草履,將塗笠隨手放在桌上,君月兮自行撿了個位置坐下。

「妳是尚未婚嫁,但既然都兒女成群了,我喚妳聲夫人也不過分吧?」挑眉,爾朱輕撫了撫身旁躺著的穹月,「還是要叫妳做巫女大人?美麗的恐山巫女。」

「都說了我不是恐山巫女了…算了,這話題就別討論了,你還是直接叫名字吧。」君月兮擺手,接過畫琴遞上的茶水。「謝謝。」

「不會,請別客氣。」

畫琴微微一笑,將茶點一一擺上桌,而後微福了福身,退了下去。

「妳的式果真是每個都溫柔體貼、氣質出眾啊。」君月兮讚道。

「乾娘妳別老毛病又犯了,再這樣下去,我看整座京城所有未嫁女子都要變妳乾女兒了。」巫女不能婚嫁,也許是因為這樣,君月兮很喜歡認養一些她看的順眼的女子作為

乾女兒,再將她們當成自己的女兒一般疼愛。

「那有甚麼不好?」君月兮奇問。「有兩個娘親疼愛,是件很幸福的事吧。」

見君月兮如此理直氣壯的回答,夜祈反倒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哈哈,開玩笑的,我才沒那麼多閒功夫。」被自家乾女兒的反應逗樂,讓巫女很是開心的笑起來。

笑望,這兩人相處模式還是那麼有趣。

不過接下來,爾朱就發現自己沒辦法再這樣悠閒的隔山觀虎逗了。

「小爾朱~」親密過頭的稱呼與自家樓主臉抽的表情讓四周的舞者都不禁別過頭開始偷笑。

全天下也只有一個人會這樣叫他,就是眼前的夜祈小妮子。

「我說了,不要那樣叫我。」堂堂妖者竟被人稱做小…咳嗯,這種宛如在喚小孩子的名稱要是傳出去了,他的顏面往哪擺?

「恩?很可愛啊~」絲毫不將眼前人的抗議放在眼裡,夜祈坐下,將手靠在桌上,一對淺紫色的大眼都給笑的微瞇起來。

「我不需要可愛這種東西。」嘴角微微抽蓄,爾朱橫了一眼不遠處已經笑的花枝亂顫的數女。

「明明就很可愛,而且你不覺得這樣聽起來超親切的嗎?」

可妳個鬼。

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多做討論───因為這個問題已經無解很久了───爾朱決定無視紅衣少女滿臉針對他那硬被冠上的可笑稱呼而起的詭異笑容,捧起桌上 扶柳方才送上的

熱茶,清澈的茶湯,優雅的香氣,是早春的新茶。

就是因為茶這種與香截然不同的清新淡雅,因此除了調香以外,爾朱最喜歡的莫過於像現在這樣緩慢的啜飲一杯熱茶,有時也會自己拿出一套珍藏的白瓷茶具,替眾女泡上

一壺茶。

舉杯飲盡杯中最後一點熱茶,君月兮稱頰望著再度起舞的舞者群,隨意撿個話題開口:「若顏這孩子果真越發水靈了,上次不是還有個貴族想向你把她討去了做妾?」

「得了,這群孩子都是我的寶,哪可能送他?」輕笑,「何況要人給她了,豈不人人都向我討?」

「其實那些傢伙最想討的人不是我們好不好…」伊蔓轉了圈眼,悄聲。

望了眼「那些傢伙真正最想討的人」,扶柳以袖掩脣,以免自己的輕笑聲會不小心流進不遠處主上的耳裡。

在三人談話時,二胡獨特的音色飄起,阮琴、柳琴與蕭,卻又是一曲新舞。

若冰手持一柄短劍,應該只是裝飾用的短劍在劍柄處墜飾著華麗的雕刻與數顆燦爛奪目的寶石,銀白色的劍身卻閃爍著象徵鋒利的冷冽寒光,讓人對那柄短劍的的定義在「裝

飾品」與「武器」中游移,不知該下何種定論。

若冰專心的舞劍,天青色薄紗隨著舞步在空中飄揚,隱約可見纖細腳踝上配掛的金色足玲,輕輕的發出響脆的鈴聲。

她的旁邊,飛燕手中亦持著一把短炳小刀共舞,裸露的手臂纖細,露指的手套縫著鮮豔的圖騰,左手食指上,一隻天藍寶石雕成的燕子盤旋,生動無比。朱紅色的身影相較於

若冰出塵而不染的清幽氣質,飛燕的舞步是熱情而嫵媚的,氣質的截然不同形成強烈的對比,讓人不知該定睛於哪邊身上。

『火中雪,雪中紅』,這對搭檔若以單別獨論的話,舞藝是遠不及濃濃的,但若兩者以絕對的默契共舞的話,那可就只能說是各有千秋了。

濃濃的舞蹈總是獨舞,因為她找不到可以有能力與她共舞的人,抬手之間,皆是絕代風情。

若冰與飛燕總是合舞,雖然舞藝不及濃濃,但她們雙人搭配的華麗是優雅如畫的感動、讓人不禁為其悸動。

而「無以倫比」,是客人觀賞完她們的舞蹈後給出的一致評價。

「這真的是一種...無以倫比的美麗。」一手持杯,一手撐頰,夜祈低聲讚道。

把玩瓷杯,爾朱微笑。

他擅長的既非歌唱,亦不是舞蹈,所以式的歌藝舞技其實與他無關,不過旁人總是會誤以為他就是眾女的導師。

不想替友人惹麻煩,他也只能這樣以似笑非笑的表情面對他人的猜測。

一陣薄霧,本該在庭院那替人引路的媛翎卻忽然出現在爾朱身邊。

低頭湊近爾朱耳邊低語幾句,爾朱的眉微蹙,而後舒展。

「我知道了,先下去吧。」

「是。」欠身,媛翎的身影再度化為薄霧消失無蹤。

「怎麼了?」夜祈偏頭問。

「有生意上門,我先行一步了。如果有需要再讓畫琴她們去弄吧。」爾朱敲敲煙管,起身望向身旁,「要去嗎?」

原本一直趴著的穹月抬頭。

「那就走吧。」見狀,爾朱微笑,「順便回去看看你娘。」

扶柳取來一件皮裘,「主上,請穿上吧。」

「扶柳,那兒的氣溫對我無影響的。」

「請穿上。」語氣帶了一點不容置啄的強硬。

...好吧。」無可奈何的聳肩,爾朱只得讓扶柳替自己穿上那件皮裘。

待爾朱穿好,扶柳低頭:「祝您平安,請君早返。」

前面那句很正常,後面那句是因為爾朱只要一到那邊,總喜歡待上個一年半載,有兩次因為去的太久,千秋樓還曾經暫停歇業一月有餘,雖無影響,但卻導致京城內關於千秋樓倒閉關

的流言不斷,一大堆人突然上門,這家紅樓想帶幾個姑娘回去想捧成下任花魁,那位貴族也想帶幾個姑娘回去做小妾,不管怎麼解釋千秋樓其實還沒倒都沒用。

如果不是爾朱剛好回到千秋樓了,只怕耐性幾乎被磨個殆盡的眾女就要直接出手把那些煩的像蒼蠅的人給一個術法轟出去了。

從此,爾朱再也不敢出去超過半月了。

低嘆自己平時對眾女的縱容寵溺,爾朱拍拍身邊穹月頸項,消失在原地。

偏頭望著空出來的空位,夜祈一手撐頰,伸手拿起一塊糕點往嘴裡丟:「走了。」

君月兮慢條斯理的舉杯啜飲茶水,姿態優雅:「走了。」

眾式對視一眼,一同望向唯二端坐的兩女。

「……」扶柳按按額角,大概猜到接下來會發生甚麼事了。

 

 

妖嚎谷,此地終年霜寒,更是妖族皇室主要墓地,為妖族禁地之一。

妖嚎之名由來之一,是因此地冽風競走,不時發起宛如哀嚎的淒厲聲響,令聞者膽寒。

令一個原因,是因此地除了是皇室墓地,最深處的進頭還有一處地方,一反外頭冰雪連天,而是熾熱無比的熔漿練獄,另外還擁有數名強大的守衛看守。

『末日洪荒』,妖神長眠之處。

說起妖神,傳說中妖神是一名身長八尺、白髮鬼面,背後擁有三對灰色翅羽的神祇,性格陰晴不定、反覆無常,喜飲鮮血,一天要喝至少五個稚兒的鮮血方能饜足,若無法滿足他的需求,後果很嚴重。

曾經有一次因為一個部族沒有來得及提供上溫熱的鮮血,所以只能提供四人份的鮮血供奉上去。

那是定居於九魂山以北,名為『妖宧』的一支部族。

隔天,妖界再無妖宧一族。

魔神陰冷晦暗、鬼神暴虐嗜殺、妖神反覆無常。

比起眾所皆知的黑暗,更讓人恐懼的是未知。

假想身處在陽光下,你知道晝夜輪替,所以會有黑夜來臨。

但若你不知道、也無法知道黑夜何時會來臨,伸手不見五指的無助絕望何時會找上你時呢?

那就等於你必須分分秒秒戒備擔憂著,一刻也不能大意的全神防備。

在這樣草木皆兵、精神緊繃的狀況下,你能支持多久?

連妖神的子民,本應受其保護的妖族,都不能在妖神怒氣下倖免,這樣的神祇,讓人臣服其下的不是德望,不是威信,而是深深的恐懼。

面對妖神的絕對強大,任何不服都只能吞下,只有服從,才能讓自己盡可能遠離死亡深淵。

直到千年前妖神進入長眠,妖族生殺大權才重回皇室手中。

不過這處妖神長眠之地,始終是沒有人敢打擾,只怕一不小心打擾妖神睡眠,屆時只怕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瞥了一眼那通往山谷身處的小徑,沒興趣、也沒必要去打擾神祇睡眠,爾朱往妖嚎谷西側的祭壇走去,穹月尾隨在後,眼眸不時四處掃視,就待若有任何欲不利於前人之物出現,就會將其狠狠撕碎,冰冷的殺意不張狂,僅是做著警告的意味,就以讓此地一些帶有不善意味的生物不敢上前挑臖,只得遠遠盯視。

巨大宮殿就近在眼前,將身後完全交予穹月,爾朱如入無人之境般的步入祭壇範圍,採過地上一個又一個顏色宛如乾涸鮮血案紅的詭異符文,循著被巨石雕住圍繞,舖著繡以綺麗花紋的地毯,來到祭壇正中央。

甫踏入祭壇,燈火突然盡數熄滅,陰冷寒風在四周掃蕩,不知從哪傳來的歌聲混沌不明,像從血花盛放的黃泉彼岸上飄蕩而來,若有似無的在祭壇裡盤繞,歌聲聽的不切實,模模糊糊的,卻有說不出的冰冷寒意,似怨嘆無情人的女子午夜夢廻裡的哀怨泣訴、多愁善感的詩人對於物是人非的哀愁感嘆、亡者對人世間矛盾的眷戀與憤恨、或是彼岸撐船者對亡魂招手,滑動長篙而來的水波漣漪聲…

『…嗚呼!哀哉!當今天下,世道不公,善惡不分,斷我無辜一魂,那難恕之人卻依舊消遙…可我心殘力以窮,只盼月明天公道,森羅閻帝識秋毫,還我一身清白魂,無牽無掛渡紅塵…為善之人自有恩,為惡之人自有恨,萬事之果皆有因,欲報不過待時辰……』

歌聲未落,周圍陰風頓時大作,吹動祭壇布幔,鈴聲聲起,一聲接著一聲,緊湊的讓人喘不過氣,像是厲鬼追魂,幽怨無比。

面對此等架勢,爾朱僅是挑眉。

好小子,想和我玩?

冷笑,揮手讓蓄勢待發的穹月停在原地,爾朱衣袖輕揚,蒼白的手臂上,露出斑斕的黑色符文,接著金光大作,瞬間掃開祭壇內所有黑霧陰風。

陰風甫散,爾朱左手登時一動,食指與中指不偏不倚夾住一片冷冽刀鋒,輕輕一折,竟將刀鋒硬生生折斷。來人沒有停止動作,右手寒光一閃,五指竟是瞬間暴長,以尖利的指甲向爾朱下腹刺去,爾朱一個側轉閃過,手肘用力撞在來者胸口,在來者一瞬間的停頓點上抬腿往來者膝上用力踩去。

抬腿接下這腳,來者右手一勾,爾朱正欲回擊時,來者的指甲卻忽然縮回原來的長度,將爾朱的腰一把勾住,拉往自己身前。

面對與方才凶狠攻勢完全不同的溫柔動作,爾朱一愣,還沒來得及反應,耳邊就傳來低沉的笑聲。

「久違的第一次見面,用這樣的方式來開場…你覺得如何?」

「…不錯啊,很新奇…我活了這麼久,倒是第一次見到有人面對與多年不見的老師再次見面時,竟然是用『萬鬼追魂令』來做開場見面禮的。」挑眉,不冷不熱的給予嘲諷。

「讓你覺得好就好,我原本還在想到底是要用追魂令呢?還是六界咒殺?不過仔細想想,總覺得追魂令的聲光效果做的比較好,氣氛也比咒殺夠,還有背景音樂,所以就選追魂令了…」將腰上的手略為收緊,來者曖昧的在爾朱耳邊低語,熱氣吐在耳上,引起一陣輕微的酥麻感:「如果你覺得還不夠好,或許我可以把這場見面做的更加火熱一點…嗚!」

毫不吝嗇賞了一個拐子,將束縛在腰上的手拔開,爾朱走離來者幾步,轉身冷眼望著對方。

「得了吧,如果你怕冷就自己去末日洪荒那烤烤暖再回來,我想尊貴的妖神大人與祂的守衛們應該是不會介意的。」冷冷瞪視眼前人,爾朱開口:「快點把找我來的原因說完,我不相信你大老遠把我從人間找來就只是因為你一時吃飽閒閒沒事幹,既然這麼閒,我會去跟鋫鷲說你最近突然想好好專心於國務,打算接下來百年都不吃不喝專心處理國事好讓妖族更加繁榮,尊貴的妖王陛下。」

聞言,輕笑聲從來者形狀姣好的薄脣溢出,在寂靜的祭壇裡顯的越發迷魅。

來者有一頭長及腰部的藍灰色長髮,綻灰色的雙眼,妖族特有的蒼白肌膚,左耳垂吊單邊羽狀耳飾,俊美的容顏透出一股說不出的妖魅之氣。

「唉,就說別叫我妖王陛下了,何必那麼生疏?我們曾經那樣親密,還經常同床共寢…」「只不過是曾經當過你的老師兼伴讀,還有曾經在夜裡巡宮時幫你拉好被子結果被你硬當成抱枕不得已和你躺了一個晚上,不要把我說的像是你那些養在後宮的妃子男寵一樣。」爾朱雙手抱胸,對於眼前的妖王殿下可以說是一點尊敬都沒有。

不過他也不需要向那些臣子一樣小心翼翼的侍奉眼前男子,畢竟他的身分若真說起來,其實是能與妖王平起平坐的。

「唉呀呀,你還是這麼不可愛…」

「我不需要可愛這種東西,話說當時某個三天兩頭翻牆出宮玩、言語調戲宮女卻由於技倆過於差勁結果宮女不但沒有上勾反而被惹哭,另外還做了許多讓宮裡雞飛狗跳也害我工作量增加不只一倍從老師變成全執保姆的小屁孩,也是一點可愛也說不上啊…」

「咳嗯,這點陳年往事就別提了,人要向前看才能進步,就算是妖也一樣。」

「恩─哼───」

給了眼前的妖王一個白眼,爾朱問:「廢話說完了吧?那請問可以直接進入正題了嗎?」

「我就不能只是因為想見你一面所以找你來嗎?」胤殷苦笑。

「可以啊,你不會自己來找我嗎?我就不信我現在住哪你這傢伙會不知道。」爾朱冷聲。

「因為我有政務要處理嘛!而且最近百年一次的大典又要到了,各界使者都來了,我身為妖王怎能隨意離開?」

聽起來很正當的理由,不過爾朱一聽就只想翻桌。

誰不知道你這傢伙每次不管有多要緊的事務都是丟給鋫鷲他們去處理啊!你這傢伙老是這樣恣意妄為隨意使喚讓他們來千秋樓跟我訴苦不知道幾百遍了你不知道嗎─────?!

按住額角,爾朱只覺自己額上青筋都冒出來了:「一刻,就給你一刻時間讓你把廢話正話通通說完,你最好把話趕快說清楚,一刻鐘一到我就會立刻走人,我可不管你還有沒有話要說。」

「好啦好啦,本來想與你好好敘敘舊的…」胤殷坐上在祭壇正中央的石臺,忽然伸手攬過爾朱。

爾朱原想拍開胤殷的手,但最後卻沒有動手,任胤殷將自己攬在懷中。

胤殷將爾朱擁在胸前,藍灰色的長髮垂落在爾朱身上,像是一席漂亮的錦緞。

「果然…還是你身上的茶香最好聞…」將臉埋在爾朱頸邊,胤殷的聲音聽來很是疲憊,卻又有一點滿足。

從小,只要當他覺得疲累時,爾朱都會將他抱在膝上,讓他像現在這樣靠在他身上,爾朱喜茶勝過於酒,經年累月下來,讓他身上總有一股淡淡的茶香味。

後宮妃子男寵也會在身上或衣服上薰染薰香,大老遠的還沒見到人,就會先聞到一股濃的化不開的薰香味,讓人聞了就發昏。

比起那些名貴薰香薰出來的香味,他更喜歡這樣清淡的茶香,讓人聞著就能放鬆。

「……」一手梳著那頭藍灰色長髮,感覺到眼前人對自己的依賴,爾朱輕輕的嘆息。

何時,你才能讓我放下心呢?

胤殷,你是王,是領導妖族的君王。

不是說君王就必須放棄所有情感,只是身為君王,你必須學會減低你對我的依賴。

沒有人能讓你永遠依賴著,就算是我,也不能保證可以永遠站在你身後。

因為在這世界上,沒有誰是真的永恆的,即使強大如神祇,也終會有隕落的一天。

我唯一能向你保證的,也只是在我有生之年,能繼續像現在這樣,在你需要時,給你一個擁抱。

但當我以後不在了呢?

你有你的仇家,我有我的敵人,終有一天,我們之間會有個人先走。

如果是你先走,不管我願不願意,我都會接替你回到妖族,與鋫鷲等眾臣一起帶領妖族。

但,如果是我先走呢?到時誰還能像這樣抱著你?

爾朱心裡思緒轉了幾回,但還是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在胤殷背上拍了拍。

不過至少現在…還是先這樣吧。

穹月靜靜凝望兩人,然後在一邊柱旁趴躺而下。

一刻很短,眨眼就過去了。

但爾朱卻還是再多停了一刻,聆聽胤殷耳語。

「大典的準備事項真的是多到讓人喘不過氣,各界的迎接禮儀、暫住的別殿樣式、每頓膳食所用的食材與菜式花樣、入場時的先後順序…不管是哪種都要非常小心的安排,就連配給的奴僕也要是經過特殊訓練的才能派去服侍,因為要是哪個環節一不小心出錯了,賠錢事小,就怕對方會趁機大肆渲染說我妖族對他族如何不尊重、甚至可以說是我妖族有意想挑起戰爭!妖神大人性格雖難以捉摸,但總歸是不能容外族欺壓我妖族的,但現在妖神進入睡眠,我妖族在軍事方面雖不弱,但總不可能以一敵二…鋫鷲他們很累我也知道,我這邊接見各界使者也不好辦啊!…」抱著爾朱,妖王此時完全就像個在向長輩撒嬌訴苦的幼兒,「做王,人家以為是多麼好的事,天天吃的是山珍海味,睡的是華麗宮殿,握有一族生殺大權,站在一國的至高點,每天就只要對別人下令,所有事都不用煩惱只要享受就好…怎麼可能這麼簡單!君王打從登基那天起,代表的就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整個國家!」

「不能任性、不能罷工,不能想做甚麼就做甚麼,不做甚麼就丟給臣子做,妃子縱有肌膚之親也不能信任,面對真正所愛的人也不能不顧一切去愛,不管做甚麼都是被束縛、被綑綁著!…我真的好累、好累……」

「爾朱,我真的好懷念以前的日子,那時的時光,好快樂…我還記得那天夜裡我發高燒,你為了我徹夜不眠的守著;爲了哄我吃藥,你特地跑去人間買了一串冰糖葫蘆與一包糖蓮子,就因為我說藥苦……爾朱,你知道嗎?你不在的日子,我有多麼想你、念你……」

低喃,幾近是無意識的在哀訴。

只是儘管如此,胤殷自己也非常清楚一件事。

───不論多想念,我都知道,你是不會回來的。

以前的一切,都只會是以前,無法再重來。

不管我怎麼要求,怎麼請求,我知道你都不會答應的。

…那就先這樣吧。

至少,我還能抱著你。

胤殷將手收緊,頰邊貼著爾朱肌膚,偏冷的體溫,卻是此刻唯一能讓他感覺溫暖的地方。

 

 

將穹月交予胤殷讓他送到皇城邊的望常丘那讓穹月與母親好好聚一聚,爾朱目送一妖一狼離開後,便回到人間,卻不是往千秋樓去,而是往西北一帶的一處祕境:青丘。

青丘,曾是九尾狐族棲息之地,此地部族將九尾狐作為圖騰紋樣,尊崇著這美麗強大的九尾生命,他們信仰著九尾狐族,誠心供奉牠們,期望牠們能保護部族。九尾狐族更曾經在西王母身邊侍奉過,在神獸中算是最為出名的其中之一。

『又東三百里,約青丘之山,其陽多玉,其陰多青艧。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食者不蠱。』這句話就是在說九尾狐族。

只是後來九尾狐族被妖化,成為世人無法容忍的種族,遭到各方迫害,曾經輝煌一時的九尾狐族就這樣漸漸沒落。

最後,倖存的九尾狐中最為強大的白氏另外辟了一個空間,將剩下的九尾狐族帶往那裡,人世間再無九尾狐族存在。

若非百年前一時誤闖其中,爾朱也不會發現這裡還有這樣一個空間。

跨越空間隔閡,眼前出現的是與方才初春原野截然不同的冰天雪地。

終年寒霜的銀色世界,在這裡有一座金碧輝煌的黃金古城。

『鳳萑城』,白氏九尾狐所建之城。

走上台階,侍衛認出爾朱,也沒有阻止他的腳步,任爾朱步入宮殿。

謁見殿、大流士宮殿、中央殿,左轉往偏殿走去,接著便是與方才華麗的古波斯風格不同的漢家建築,穿過曲折迴廊,離開千秋樓以過一天,算算時間,時值卯時,他所要找的人應該就在眼前的夕瓊閣了。

將紙傘打開擋住落雪,在中庭站不過一柱香的時間,夕瓊閣的門就緩緩打開,天青色的青年從裡頭走出,手上還捧著一方白布,似乎剛擦拭完東西,白色的布上沾了點灰。

見到爾朱,青年微笑:「你來了。」

黑色的長髮整齊束在腦後,白淨的面容五官秀美,穿著一席天青色旲服,青年的笑容溫厚而柔和。

「是啊,要出來時,扶柳那小妮子還特別申明要我早點回去。」想到扶柳那不容人反抗的強硬語氣,我不禁苦笑。

見青慈要走來,我連忙走上,將他納入紙傘下。

「誰叫你上次待那麼久,活該。」青慈聞言,淺笑。

「甚麼話,我可是爲了陪你才留那麼久的啊。」現在是怎樣,竟反過然說我啦?我裝做不滿的抗議。

「我知道啊。」青慈住的偏殿離夕瓊閣不遠,也就在花園旁,不一會就到了。

笑著伸手將門推開,青慈走入屋中:「別說我無情,天冷,進來喝杯茶再走吧。」

「那就先謝過了。」這還差不多。收起紙傘放在門邊,我將門關上,走到桌前坐下,青慈則走到一旁木櫃前,翻找著茶葉。

「喝甚麼?」

「隨意。」擺手,青慈的茶泡的極好,說起來,我的茶藝也是青慈教的呢。

耐心坐在位子上,隨著青慈沖茶動作,一陣清雅甘甜的茶香飄逸在屋內,聞來就覺得一陣舒心。

青慈端著一壺甘露柴茶徐步走來,再我面前擺上茶杯,注入八分滿的茶水。

舉杯輕啜一口,嗯,青慈這手茶藝我可得趕緊學起來,以後在千秋樓時好泡給自己喝。

在心裡盤算,我隨手拈了個話題:「最近城裡沒事吧?」

「沒事,若真要說,也就上次有名人族誤闖進來,給我封了記憶丟回去。」

「我等會再去通道那邊看看好了,若有需要,我再幫你加強。」

「嗯。」

「對了,下個月,我會帶濃濃她們過來。」

「這次是歌還是舞?」

「濃濃說她現在的舞步都已經背的滾瓜爛熟了,想學些新的;清雪與伊蔓的歌唱的越來越好,再帶來給你看有沒有甚麼需要改進的。」

千秋樓所有式的歌藝舞技的老師不是別人,正是青慈。

昔日遊歷讓他得以見識四方民俗才藝,據他說,他主君的妻子年輕時就是一名非常出色的舞者,耳濡目染之下,青慈也就學會了怎樣唱歌跳舞。

爾朱知道後,索性就把自己的式丟給青慈教導看看,而青慈也沒有拒絕,在鳳萑城的日子非常單調,他有的是時間。結果不試還好,一試,爾朱就多了好幾名出色的表演者,其中尤以濃濃、清雪、伊蔓、扶柳四女最為出眾。

又聊了許多閒話,爾朱眼角掃過窗外,白色的雪紛飛。

爾朱微一垂眼,打算開口,青慈卻先說話了。

「我不會離開的。」微笑,青慈飲茶。

微愣,不過卻也沒有多訝異。

因為這個答案,他聽了好多次了。

所以爾朱僅是撐頰:「就知道你又是拒絕啊…唉,說了這麼多次,都有經驗了。」無奈淺笑,不過這種經驗,到底有甚麼用他是真的不知道…

「我已經答應主君了,在他回來前,我哪都不去,就在這守著鳳萑城。」面對爾朱的話,青慈也只是繼續微笑著。

堅定而固執的笑容,看在爾朱眼裡,卻有點不捨。

這樣無怨無悔的守著這座孤城,你真的甘願嗎?

爲了一個永遠不屬於你的人,值得嗎?

曾經,他問。

───『既無怨,何來悔?』

這是青年的回答,毫不遲疑。

 

「難怪被叫是青木頭…」知道再說也是無用,爾朱舉杯飲盡茶水。

「青木頭就青木頭囉。」青慈也沒生氣───或著該說爾朱根本就不知道青慈到底懂不懂甚麼叫生氣,青慈只是拿起茶壺,替爾朱再注入茶水,八分滿,一分不少。

 

離開前,爾朱回頭望向鳳萑城。

大雪中的黃金古城,看上去有種說不出的孤寂。

那盞青燈,將自己化成這座古城裡最真摯溫暖的守候,一守就是千年。

而讓他甘心忍受千年孤獨的,就只是一個不知何時才會回來、甚至該說不知會不會回來的男子。

 

在那名男子心中,青慈不是唯一。

在青慈心中,那男子就是他的主君,他的一切。

 

低嘆一句造化弄人,爾朱抬手替通道結界補強,離開這片永遠的雪國世界。

但在那座城內,依舊有一盞青燈在無悔守候。

 

 

倚在窗前,手中把玩著一枝竹笛,爾朱說是他來時順手買的。

碧綠如翡翠的顏色,光滑暖手的觸感。

他識得,那是妖族領地九魂谷以南特有的一種竹類,高不過一尺,色澤青翠如寶玉,甫入手時微涼,但再過片刻就會自行轉暖

此竹取得不易,又生長在懸崖峭壁的陰暗處之間,若不仔細探索,實在難以察覺。

這樣的竹笛,怎可能會在人間市集裡出現呢?

輕撫過笛身,青慈微微一笑。

爾朱的個性,他怎會不知道?

他的這名好友,總是那樣彆扭啊……

看著好友身影消失在雪地中,青慈將竹笛放在脣瓣上,緩緩吹出一曲樂曲。

悠揚的樂音婉轉撫過大殿,蕩過花園,飄過夕瓊閣,在鳳萑城上空,飄邈了紅塵。

爾朱啊爾朱,你知道嗎?

我,不是不痛的。

可是再痛,我也要等。

我之所以存在,全是因為有主君。

因為有主君,所以我才會出現在這世界上。

主君,就是我生存的意義。

若主君不在,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是為甚麼要存在。

主君為了掛念的人尋訪天涯,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守著鳳萑城,並且幫忙主君尋找鳳梧小姐轉世。

青青姑娘在主君身邊待了六十年,受主君之氣長期薰陶,更別提在青青姑娘臨走前,主君就以在青青姑娘的魂魄上印了印,要找是不難的。

但鳳梧小姐的魂魄當初就已被姜子牙先以降妖鏡傷了魂神,若非女媧娘娘暗中施了一手保住鳳梧小姐最後一魂,鳳無小姐早已魂飛魄散。但因只殘一魂,即使轉世也只能成為一個神識不清、殘缺不齊的人類,在現今亂世中,要尋找到鳳梧小姐實如大海撈針,難矣。

可是他還是要找。

要是找到了鳳梧小姐,主君…會很開心吧?

現在就只希望主君能早日找到兩位姑娘,回轉鳳萑城了。

在那之前,他會繼續等。

等到團圓的一天。

 

 

───君不歸兮,吾心蕭兮。

君不歸兮,吾心痛兮。

夕落如血,有鷗哀兮。

花落腐土,有美淚兮。

怎忍君,天涯斷腸獨客行?

只問君,何時歸兮?何時歸兮?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司徒閻天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